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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鄭同僚/政治大學教育學系副教授
中小學老師每個月領研究費,但從來不做任何正式或非正式研究的人並不少。有鑑於此,我告訴我的學生,要從實習這一年開始做行動研究,將來才不會保守僵化,誤人子弟而不自知。所謂行動研究,也沒啥了不起的學問,就是一邊工作,一邊研究自己的工作。譬如說,習慣於罵人的老師,反省自己為何需要罵人;習慣於恐嚇的老師,反省自己為何需要恐嚇人等等,都是好的行動研究題材。
最近我要求實習老師觀察他們班上被認為「最麻煩」的學生。一個在國小五年級實習的學生說,他努力研究了兩個月,又觀察,又記錄,但真的看不出來任何有意義的東西。我要他把所看到的事情講一講,他開講之前,一再表示真的沒什麼好說的,「很簡單,那孩子就是很無聊,幾乎沒什麼變化。」我心想,國小五年級的小孩子耶,兩個月沒變化,這不就是件大事嗎?怎麼會簡單呢?我要他仔細說說看。
那學生說,孩子被認為是「自閉、過動、知覺有缺陷」的。因為這樣的判定,這孩子上學時間有部分要到所謂「特教班」上課,有部分時間要回本班上課,這樣來來去去,主要是呼應教育當局所謂「回歸主流」的主張,也就是讓比較特殊的孩子習慣於和一般班級相處,將來比較容易適應主流社會的生活。
實習老師說,這孩子每天到班上後,就是做自己的事,常常班上上課時,他會自己起來走動,但也不太會干擾別人。老師認定他是特殊的孩子,從來就不理他,不管他,也不會去制止他上課走動的行為。根據這位實習老師兩個月的觀察,老師只有一次下課後和這孩子溝通一次,其餘都是放牛吃草,上課時,也完全不看他。實習老師結語說:「孩子在班上像個隱形人。」講完這些後,他又說,看了兩個月,就只有這樣,真的沒有東西可以反省的。我要他想想再想想,還有沒別的印象。
他被逼緊了,終於又想到這孩子喜歡寫日記。有一回班上日記比賽,實習老師認為這孩子的日記寫得很好應該列入名次,但老師卻不以為然,把這孩子剔除在競爭的行列之外,說:「給他一個獎品好了,他不算。」
我先要學生說說看,孩子所謂「自閉、過動、知覺有缺陷」等等現象,到底是誰判定的,他說:「大家都這麼認為啊,聽說連他父母都同意的。」弔詭的是,學校從來沒有為這孩子做過任何可信的心理健康評估,而老師也從來沒有看過任何醫院的心理健康診斷,但是,大家都這麼相信了。因為相信這樣的孩子「很難教,只要不惹事就好」,所以,孩子在班上好像成了蓋上隱形斗蓬的哈利波特。
我要學生想像,若自己是孩子的父母,每天把孩子送到學校來,整整兩個月的期間,老師只和他說過一次話,其他時間連理都不理他,孩子每天背著期待的書包來了,當一天的隱形人,然後帶一袋老師的疏忽走了,身為父母,自己作何感想?我有點難掩激憤,認為這是件很嚴重的大事。這裡包括做為教育專業單位的學校,竟然輕信把人隨便分類的心理診斷,還包括大人世界輕忽了對於「回歸主流」措施的承諾,更包括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被邊緣化,被隱形化,被遺忘的過程。我無法不想像那孩子拿著老師「嗟來食」式廉價的獎品後,看著自己的日記本,那種落寞的表情。
這讓我想到,有一回我陪念幼稚園大班的兒子到7-11買口香糖,一進門,店員就大聲喊:「歡迎光臨」,我們挑了一小包,七塊錢,結帳了,出門時店員又吆喝:「謝謝光臨。」那時店裡沒有其他客人,所以兒子印象很深刻,仰頭告訴我說;「爸爸,他們好有禮貌哦!」說實話,我不喜歡這樣大聲嚷嚷式的歡迎歡送,但不得不承認,我們只花七塊錢,卻得到兩次招呼,實在算是很隆重的。回想到我學生說的那個孩子,來學校兩個月,只有一次得到老師的注意,我們只花七塊錢,就被留意兩次,我們的學校實在也太令人感嘆了。
我告訴實習老師們,常常我們學校體系對待一個以青春生命為代價來上學孩子的態度,遠遠不及7-11對待他們花七塊錢買東西的顧客。聽了我的話,學生都客氣的點著頭,充滿青春活力的臉龐上,似乎顯示略有所悟。表面上,我似乎說服了學生,說這是大事;但我內心真的擔心著,等他們開始正式教書忙碌之後,若沒能繼續反省自己的行為,有多少人還能記得今天的故事?
◎ 原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17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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